第1章 楔子(2 / 2)
宋元卿转过身来,“你们也来了?”绍芳快步上前,亲昵道,“爸爸,我们来给您问安。”宋元卿面上舒缓了些,点点头道,“罢了,那就一起逛逛吧,你大哥他们在后头。”
许是不知道绍文夫妇也来了,绍芳脸色一僵,忙道,“我到后头看看去。”又对徵端叮嘱道,“你就在这儿,陪爸爸说说话。”说罢,便蹬着三寸高的鞋跟,急匆匆的往后头去了。
女孩儿欢呼一声,从宋元卿怀中挣脱下来,跑到徵端身前,揪着他笔挺的西装直叫唤,“二姑父,给我带什么了,是洋娃娃吗,还是冰酪,要不就是雪花糖、云片糕?”徵端微微一笑,左手从背后拿出一个绒布红匣子,打开来只见里面一颗颗被金纸裹着,女孩儿欢喜得跳了起来,“呀,是朱古力。”
宋元卿只皱了皱眉头,此时从爬山廊上走下来一男一女,男子约莫三十上下,身着一身西装,身姿虽然挺拔,可他右手拄着一根铁杖,显然是右脚有残疾,这无疑给他俊朗的外貌打了几分折扣。而他身边跟随的女子瞧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,身着一身云锻丝质的旗袍,许是照顾着男子的跛足,她行的极慢,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,两人并肩走来,当真是一对璧人,这正是宋绍文夫妇了。
徵端只觉得自己的心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,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。宋绍文的妻子走到近处来,只见她面色如玉,眉似远黛,人如从画中走出来,与那女孩儿相貌果有几分相似,此时开口道,“婉儿,你总唤牙痛,不能吃这个。”那女孩儿看起来十分怕妈妈,瞧了他一眼,忙低下了头,两只小手都背到了身后,小声地唤了句,“姆妈。”小嘴微微瘪起,显得十分委屈。只是一瞬时的失神,徵端面上笑容不减,含笑望着他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,说道,“绍芳去后头找你们了。”
“那想必是错过了,我们逛了一圈,从后头德辉殿绕下来的,”绍文随口道,他显然十分宠爱女儿,瞧着女儿嘟着嘴委屈,便说道,“少吃点就是了。”说着他蹲下了身子,从匣子里捡了一颗递给婉儿,“姆妈说的是,那咱们就只吃这一枚,剩下的让奶妈替你收着,一天吃一枚。”
“还是爸爸好。”得了父亲的话,女孩儿小声地欢呼起来,搂着绍文在他脸上亲了一口。徵端忍不住留意望去,只见绍文含笑搂着女孩儿,那女子微蹙着眉,可目中却含着淡淡的笑意,目光却只在父女俩身上徘徊,好似从来没瞧见自己一样。
“不是嚷着要划船吗?去和你爹娘玩去吧。”宋元卿摆摆手,“我有些乏了。”一旁的副官忙过来扶住他,又示意徵端过来陪行。新太太刚添了儿子,才出月子便耐不得闷,要到颐和园来游玩,如今母子二人都在边上的紫霄殿里,自有不少丫头仆妇服侍着他们,可宋元卿老来得子,才离了片刻便记挂着要去看望的。
徵端将宋元卿送到紫霄殿前,只听里面的丫头说道,“太太哄着小少爷睡着了。”宋元卿示意他们都低声,蹑手蹑脚地进了殿去,生怕惊扰了里面熟睡的那对母子。瞧着他这样谨慎小心的样子,哪里还像是平日里杀伐决断的模样。
“英雄气短,儿女情长”八个字忽然浮上心头,徵端忍不住回头去看,只见婉儿口里含着巧克力,被绍文抱在怀里,倒不忘指挥着母亲,“姆妈,那匣子莫忘了拿上,爸爸要带我们划船去。”
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离,他却仍然没收回目光。又过了片刻,绍芳倒找了过来,气喘吁吁地说道,“我找了一圈,后面的人说大哥他们绕回来了,你瞧见了没有?”徵端摆了摆手,指了指殿内,“姨太太和哥儿睡了,你小声些。”
绍芳吐了吐舌头,向殿内瞄了两眼。因是没有旁人在,她便大胆的亲昵挽住了徵端的手臂,“男人做了父亲,果然是不一样了。连爸爸那样的人,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。”她说着望向徵端的目光中也含羞带怯了些,“六哥,你要是喜欢孩子,咱们也生一个吧。”徵端心里沉了一下,麻木地点了点头。绍芳满足地叹了口气,“真好呀,要是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,那该多好。六哥,你记不记得,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?”
可等了片刻,徵端依然没有接话,这沉默绍芳是习惯了的。见他不说话,她便自顾自地说道,“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家里呐。”她顿了顿,自知失言,又解围道,“不过如今,也还是咱们家里。我起初进这园子,瞧着这雕栏画栋,越瞧越稀罕。如今看惯了,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,听说这都是当年老太后挪了办洋务的款子建的。唉,您说太后那会儿都一把年纪了,还修这个做什么。我听人说,当年太后膝下养了位荣格格,可是千金万贵的一位玉人儿,险些让你配了额驸,这事儿可是真的呀?”她说着平淡,到底话里是含了点酸的,瞧着徵端不说话,便拿胳膊轻轻顶了顶他。
徵端回过神来,应付道,“自然是真的。”他略一顿,指了指外面偌大的水面平静如鉴,“所以外头说,昆明换渤海,就是指的这一桩。”“谁问你这个了,”绍芳微一怔,不由抿嘴笑了起来,连声音放轻了许多,“好六哥,你总是忧国忧民的,竟连我的话都没听清。不过也罢,我说了这么多话,你听得早就絮了吧……所以说,何苦来哉……”她边说话边松开了手,慢慢往湖边走去,声音也渐渐低了,“我闹了一辈子,怨了一辈子,始终也没有挣得你对我上心过。六哥,这会儿我要走了,你还会记得我不……”徵端直觉不对,下意识地伸了手,“你要到哪里去?”可绍芳的影子一闪,却像一缕轻烟一样,慢慢消散了。
刚才明明沸腾的人声也渐渐听不到了,周遭静的叫人心悸,徵端忽然心中一动,直觉哪里不大对劲。他目光微转,四处打量了一圈,眼前的景致仿佛都是熟悉的,亭台池阁,雕楼画台,好像都是从前的样子,可仔细看起来,这里的景致,到底不同,他轻轻伸手,那景致竟然都是虚的,一触也如烟而散。他陡然惊觉起来,这世上哪还有绍芳,便连刚才见过的宋绍文等人,也明明故去许多年了。
冷不防梦到这样多的故人,他大叫一声,从梦中惊坐起来,再看窗外黑漆漆的,一点月色也无。这样黑的夜色,透出一种冷清来。明明还在夏日里,却平白让人添了冷意。他定睛一看,只见自己手里捏着一个黄纸折成的符,里头朱砂写得咒语鲜艳的好像要透过纸面,他心知自己是魇住了,刚才梦里的一个个的人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闪过。他索性起了身,走到阳台上往外头看,外头亦是黑漆漆的,也没有灯,旁边密密的一个个坟茔小山似的铺开到远处去,他终于清醒过来,这不是万里之外的故国。
兜兜转转了一圈,又回到了这儿,这几年的光阴好像荷叶上的水珠子,倾泻得飞快,已没了痕迹。
他忽得想起七年前那个盛夏,他回国去见父亲时的情形。